龙应台:乡村孩子的两节作文课
文 | 龙应台
作文,就是思想,就是生活,就是态度。
我自己在那样的乡村长大,我知道,对乡村的孩子,你认为他能走多远,他就能走多远。
瓶盖怎么开启
三个小学的六年级学生,加起来总共三十六个,或坐或站或蹦来蹦去,叽叽喳喳说话。紧张的是他们的老师,老师担心自己学校的学生待会儿会不会“表现”不如人。
还没开始,我就先去操场上看看。一个皮肤黑得漂亮、胖嘟嘟的原住民男孩子正在自己玩,看见我,靠过来大声说,“你是谁?”他像个野鹿一样地不怕生。
我是来教作文课的。
先教“说明文”。买回来的产品,不管是相机、手机还是烤箱,都附有说明文字。多半的说明文字,不是让人看不懂就是让人无法照做,因为文字太差。对于六年级的孩子,说明文可以当作入门。
五六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孩子们先看一段两分钟长的搞笑影片。两个故意用很重、很滑稽的口音说英语的俄罗斯人示范如何徒手用一张白纸把一瓶有金属瓶盖的啤酒打开。
每个孩子桌上都有一瓶黑麦汁和一张白纸。他们必须仔细看那个好笑的俄罗斯人怎么做。孩子们聚精会神地看,就怕漏掉哪个环节,待会儿打不开瓶子。
两分钟过后,我问,“看完了?”
“看完了!”孩子的声音很清脆。
“看得很仔细?”
“很仔细!”
好,那就自己动手了。
孩子们认真无比地低头摺纸,当纸被摺成一个立体、有棱角的小方块时,就必须用它来开瓶子了;影片里,俄罗斯人只花了半秒钟,“嘣”一声,金属瓶盖就冲开了,好容易。真正做起来,才发现,不行,左手怎么抓瓶子的?抓瓶身几分之几的地方?纸张棱角要对准哪里?角度怎么对?在哪一个点使力?这时孩子们知道事态不简单了,有的开始站起来,想用全身的力气却又找不到使力的地方;有的蹲下来,检查齿状的瓶盖是不是有松动的迹象。一旁的老师们也紧张了,盯着孩子们的手,像世界杯的足球教练一样,恨不得自己下去踢球。
“老师,”一个大胆的孩子说,“可不可以再看一次?”
没问题,再看一次。
影片再播一次,这回,看得更认真了。
当第一个孩子成功地“嘣”一声让瓶盖跳起时,那个小组是欢呼的,好像踢进了球。
没有打开的黑麦汁,让大家带回家享用,或者回家再继续努力。现在开始写作文了。题目就是,以精准的文字说明“如何用一张白纸打开瓶盖”。
孩子们先是欢喜地看着黑麦汁,后来又好玩地看着影片,接着兴奋地、认真地努力开瓶子,几乎忘了我们是在上作文课。但是刚刚的体验深刻,现在不再需要任何说明,每个人低头努力写作。
十五分钟后,作品交上来,我们把作品投影放大,共同阅读,一篇一篇、逐字逐句讨论。有没有写出摺纸的长跟宽?摺纸的硬度需不需要说明?用哪一只手抓住瓶子?抓住瓶子的哪一个部位?硬纸棱角是要卡在瓶盖的上面还是下面?力气要使在哪一个点上?身体和瓶子的角度要不要写出来?“卡”这个字对不对?动词怎么选择——是“撬”,还是“顶”?是“推”,还是“挤”?是“塞”,还是“刺”?“拉”和“扯”的差别是什么?用“敲”或“打”比较准确?
我完全不怀疑我可以和十二岁的孩子讨论字义,我也非常相信,再练习几次,这些孩子可以写出非常精准到位的说明文。
老鼠集体自杀
第二节课谈“论说文”。还是以视觉开始。
一个六分钟长的影片,孩子们睁大眼睛看着成千上万的老鼠在慌张地推挤奔窜,窜过森林,窜过溪流,窜过田野,仿佛在没命地逃亡;最后奔到了悬崖边缘,下面就是大海,最前面第一批老鼠毫不迟疑地就往下跳,后面跟上来的,不明究理,一批一批跟着跳。老鼠载浮载沉地在汹涌的海浪里漂,最后集体淹死。
影像惊心动魄,大家看得专注,一时鸦雀无声。
我慢条斯理地问,“你们觉得,我要出给你们的论说文题目,会是什么?”
“不-要-盲-从-”,三十六个孩子拉长了调子像合唱团一样唱出一个一致的答案,未经商量就一致的答案。
“是吗?”我说,“真的是大家都同意?有没有主张我们应该写“盲从很好”、“有时候我们需要盲从”的,请举手?”
大家就笑成一团,大叫“没有没有啦”。坐在后排观察的老师们也觉得好笑。
好,既然大家都这么说,那么你们就写这个题目,写一段就好。
十五分钟之后,卷子上来了,我们一篇一篇看。稚嫩的笔迹,工工整整地努力,每一个字都透着稚气和力气。最典型的,大概长这样:
《不可以盲从》
我们不可以盲从,像这些老鼠一样,因为盲从,所以跟着跳海。譬如说,如果有人说王小玲偷钱,你就不一定要相信,我们不能不经过思考跟着人走,盲从可能会使你悔恨终生。
大家都对“不可以盲从”的结论似乎很满意,收好卷子,我问,“你们觉得刚刚的影片好看吗?”
“好看。”
“有收获吗?”
“有收获。”
“印象深刻吗?”
“印象深刻。”
“如果我跟你们说,这个影片是伪造的呢?如果我现在告诉你们,这部片子得到了1958年美国奥斯卡最佳纪录片奖,但是内容是造假的呢?这种老鼠叫做旅鼠,一直有民间的说法,说旅鼠会集体自杀,可是并没有科学根据。这部片子的制作团队,为了得奖,制作出成千上万旅鼠跳海自杀的画面,事实上是摄影师只用了二三十只旅鼠,利用摄影镜头,假造出成千上万的视觉效果,而且,那些旅鼠,是摄影师一群人围起来把它们赶下悬崖的。影片得奖之后,传播全世界,更加深了人类对旅鼠会集体自杀的印象。几年以后,欧洲才有人举报这个片子造假。科学家也出来说,旅鼠根本不会集体自杀,他们只会集体迁徙……
我相信孩子的脑子里刹那间有千条电光在闪,几分钟前的认知突然山河变色,自己脚下所踩的板子突然被抽走,需要重新找到看这个世界的位置。
他们大大的眼睛看着我,我看着他们说,“你们觉得,现在论说文的题目应该是什么呢?”
山海皆是文化
三个小时倏忽过去,我们没有时间写下一篇论说文了。结束后,一个老师过来,忧心地说,乡下的孩子资源比城市里的孩子差太多。“孩子家庭的经济也不是太好,接触到的文化刺激也少。您知道吗,不要说去台北高雄,有些孩子到了屏东市的百货公司都像刘姥姥进大观园,很多吃的玩的都没见过……”
我明白的,因为我自己是“偏乡”的小孩。乡村的孩子“文化刺激”少,也是真的。住在台北中正区的孩子往东西南北任何一个方向走去,都会碰到戏剧院、音乐厅、美术馆、电影院;屏东、台东的孩子往东西南北任何一个方向走去都会碰到山川和大海。可是,在国家无法把戏剧院和音乐厅带到他们面前来时,我们总不能让孩子“呆”掉吧?能不能说,山川、大海也可以成为充沛的“文化刺激”?
我还想到乡村教作文课。
教“说明文”,我会要孩子回家仔细观察自己的祖母如何收成凤梨,细看徒手摘取和镰刀割取两种方法的差别;他也可以观察市场的鱼贩如何杀鱼、农人怎么种葱、茶家怎么焙茶、卖槟榔的怎么挑选槟榔。
教“抒情文”,写人物,我会让他们出去采访打铁的伯伯、淘海的叔叔、对街庙里的乩童、小村唯一的医生和村子里大家都认识的“疯子”……
写风景,我会和孩子一起走到海边,看海水的颜色变化,听浪破的声音,上“宁静”的功课;我会和孩子一起进入山林,教他们用裸手触摸树皮的纹路,用眼睛记住叶子的厚薄,用呼吸测出花香的分寸,用闭眼的心看见风徐徐吹。
作文,就是思想,就是生活,就是态度。
我自己在那样的乡村长大,我知道,对乡村的孩子,你认为他能走多远,他就能走多远。
莫言:人类的好日子已经不多了
文 | 莫言
人类社会闹闹哄哄,乱七八糟,灯红酒绿,声色犬马,看上去无比的复杂,但认真一想,也不过是贫困者追求富贵,富贵者追求享乐和刺激——基本上就是这么一点事儿。中国古代有个大贤人司马迁说过:“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中国的圣人孔夫子说过:“富与贵,人之所欲也;贫与贱,人之所恶也。”中国的老百姓说:“穷在大街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无论是圣人还是百姓,无论是知识分子还是文盲,都对贫困和富贵的关系有清醒的认识。
为什么人们厌恶贫困?因为贫困者不能尽情地满足自己的欲望。无论是食欲还是性欲,无论是虚荣心还是爱美之心,无论是去医院看病不排队,还是坐飞机头等舱,都必须用金钱来满足,用金钱来实现,当然,如果出生在皇室,或者担任了高官,要满足上述欲望,大概也不需要金钱。富是因为有钱,贵是因为出身、门第和权力。当然,有了钱,也就不愁贵,而有了权力以后似乎也不愁没钱。因为富与贵是密不可分的,可以合并为一个范畴。
贫困者羡慕并希望得到富贵,这是人之常情,也是正当的欲望,这一点孔夫子也给予肯定,但孔夫子说:尽管希望富贵是人的正当欲望,但不用正当的方法得到的富贵是不应该享受的。贫困是人人厌恶的,但不用正当的手段摆脱贫困是不可取的。时至今日,圣人二千多年前的教导,早已变成了老百姓的常识,但现实生活中,用不正当的方式脱贫致富的人比比皆是,用不正当的方式脱贫致富但没受到惩罚的人比比皆是,虽然痛骂着那些用不正当的方式脱贫致富了的人,但只要自己有了机会也会那样做的人更是比比皆是,这就是所谓的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古之仁人君子,多有不羡钱财,不慕富贵者。像孔夫子的首席弟子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三国时高人管宁,锄地见金,挥锄不顾。同锄者华歆,捡而视之,复掷于地,虽心生欲望,但能因为面子而掷之,已属不易。庄子垂钓于濮水,楚王派两个使臣请他去做官,他对两个使臣说:楚国有神龟,死后被楚王取其甲,用锦缎包裹,供于庙堂之下,对神龟来说,是被供在庙堂之上好呢?还是活着在烂泥塘中摇尾巴好呢?使臣说,那当然还是活着在烂泥塘中摇尾巴好。庄子的这则寓言,包含着退让避祸的机心。
尽管古人为我们树立了清心寡欲、安贫乐道的道德榜样,但却收效甚微。人们追名逐利、如蚊嗜血、如蝇逐臭,从古至今,酿成了无量悲剧,当然也演出了无数喜剧。文学作为反映社会生活的艺术形式,当然会把这个问题作为自己研究和描写的最重要的素材。文学家大多也是爱财富逐名利的,但文学却是批判富人、歌颂穷人的。当然文学中批判的富人是为富不仁、或通过不正当手段致富的富人,文学中歌颂的穷人也是虽然穷但不失人格尊严的穷人。我们只要稍加回忆,便能想出许许多多的文学中的典型人物,作家在塑造他们的性格时,除了给予生死的考验和爱恨情仇的考验之外,经常使用的手段,那就是把富贵当成试金石,对人物进行考验,经过了富贵诱惑的自然是真君子,经不住富贵诱惑的便堕落成小人、奴才、叛徒或是帮凶。当然,也有许多的文学作品,让他的主人公,借着金钱的力量,复了仇,雪了恨,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也有的文学作品,让自己的善良的主人公,有了一个富且贵的大团圆结局,这就又从正面肯定了富贵的价值。
人类的欲望是填不满的黑洞,穷人有穷人的欲望,富人有富人的欲望。渔夫的老婆起初的欲望只是想要一只新木盆,但得到了新木盆后,她马上就要木房子,有了木房子,她要当贵妇人,当了贵妇人,她又要当女皇,当上了女皇,她又要当海上的女霸王,让那条能满足她欲望的金鱼做她的奴仆,这就越过了界限,如同吹肥皂泡,吹得过大,必然爆破。凡事总有限度,一旦过度,必受惩罚,这是朴素的人生哲学,也是自然界诸多事物的规律。民间流传的许多具有劝诫意义的故事都在提醒人们克制自己的欲望。据说印度人为捕捉猴子,制作一种木笼,笼中放着食物。猴子伸进手去,抓住食物,手就拿不出来。要想拿出手来,必须放下食物,但猴子绝对不肯放下食物。猴子没有“放下”的智慧。人有“放下”的智慧吗?有的人有,有的人没有。有的人有的时候有,有的人有的时候没有。有的人能抵挡金钱的诱惑但未必能抵挡美女的诱惑,有的人能抵挡金钱美女的诱惑,但未必能抵挡权力的诱惑,人总是会有一些舍不得放下的东西,这就是人的弱点,也是人的丰富性所在。
中国的哲学里,其实一直不缺少这样的理性和智慧,但人们总是“身后多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贪婪是人的本性,或者说是人性的阴暗面。依靠道德劝诫和文学的说教能使人清醒一些,但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于是,佛教就用“万事皆空,万物皆无”来试图扼制人的贪欲,因为贪欲是万恶之源,也是人生诸般痛苦的根源。于是,就有了《红楼梦》里的好了歌: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要控制人类的贪欲,最直接最有效的手段还是法律,法律如同笼子,欲望如同猛兽。人类社会千百年来所做的事,也就是法律、宗教、道德、文学与人的贪欲的搏斗。尽管不时有猛兽冲出牢笼伤人的事件,但基本上还是保持了一种相对的平衡。人与人之间的友好关系,需要克制欲望才能实现;国与国之间的和平关系,也只有克制欲望才能实现。一个人的欲望失控,可能酿成凶杀;一个国家的欲望失控,那就会酿成战争。由此可见,国家控制自己的欲望,比每个人控制自己的欲望还要重要。
在人类社会中,除了金钱、名利、权势对人的诱惑之外,另有一最大的也是致命的诱惑就是美色的诱惑。这问题似乎与女性无关,但其实也有关。历史上曾经爆发过因为争夺一个美女而发生的战争,也曾经因为美女,而让某些统治者丢掉了江山社稷。绝对地否定色欲当然不对,因为没了这欲望,人类社会也就无法延续。中国历朝历代的统治者,对人的性欲基本上是持否定态度的,但他们多半是口是心非,尽管深宫中妻妾成群,但民间却要存天理灭人欲,男女之情,被视为洪水猛兽。这样的观念,体现在封建王朝的法律和道德中。对于人类贪婪的财富欲望和权势欲望,文学与法律、道德是基本保持一致的,但对于性欲,尤其是升华为爱情的性欲,文学作品却经常地另唱别调,有时甚至扮演吹鼓手的角色。中国有《牡丹亭》、《西厢记》、《红楼梦》,外国有《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这也是一个文学的永恒的主题,没有男女之间的欲望,没有情与爱,似乎也就没有了文学。
毫无疑问,贫富与欲望,依然是当今世界的主要矛盾,是人类痛苦或者欢乐的根源。中国人近年来的物质生活有了巨大的改善,个人的自由度较之以前也有了大幅度的宽松,但人们的幸福感却没有多大的提高。因为财富分配不公,少数人利用不正当的手段致富导致的贫富悬殊已成为影响社会安定的主要原因。而那些非法致富的暴发户们的骄奢淫逸、张牙舞爪又引起了下层百姓的仇视,以至于形成了一种强烈的仇富心理,而富豪与权势的勾结又制造出种种的恶政和冤案,这就使老百姓在仇富心理之外又加上一种仇官心理。仇富与仇官的心理借助网络这一现代化的传播方式,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滔天巨浪,既使某些人物和阶层谈网色变,恶行有所收敛,但网络自身也成为藏污纳垢的场所。
一百多年前,中国的先进知识分子曾提出科技救国的口号,三十多年前,中国的政治家提出科技兴国的口号。但时至今日,我感到人类面临着的最大危险,就是日益先进的科技与日益膨胀的人类贪欲的结合。在人类贪婪欲望的刺激下,科技的发展已经背离了为人的健康需求服务的正常轨道,而是在利润的驱动下疯狂发展以满足人类的——其实是少数富贵者的病态需求。人类正在疯狂地向地球索取。我们把地球钻得千疮百孔,我们污染了河流,海洋和空气,我们拥挤在一起,用钢筋和水泥筑起稀奇古怪的建筑,将这样的场所美其名曰城市,我们在这样的城市里放纵着自己的欲望,制造着永难消解的垃圾。与乡下人比起来,城里人是有罪的;与穷人比起来,富人是有罪的;与老百姓比起来,官员是有罪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官越大罪越大,因为官越大排场越大欲望越大耗费的资源就越多。与不发达国家比起来,发达国家是有罪的,因为发达国家的欲望更大,发达国家不仅在自己的国土上胡折腾,而且还到别的国家里,到公海上,到北极和南极,到月球上,到太空里去瞎折腾。地球四处冒烟,浑身颤抖,大海咆哮,沙尘飞扬,旱涝不均等等恶症候,都与发达国家在贪婪欲望刺激下的科技病态发展有关。
在这样的时代,我们的文学其实担当着重大责任,这就是拯救地球拯救人类的责任,我们要用我们的作品告诉人们,尤其是那些用不正当手段获得了财富和权势的富贵者们,他们是罪人,神灵是不会保佑他们的。我们要用我们的作品告诉那些虚伪的政治家们,所谓的国家利益并不是至高无上的,真正至高无上的是人类的长远利益。我们要用我们的作品告诉那些有一千条裙子,一万双鞋子的女人们,她们是有罪的;我们要用我们的作品告诉那些有十几辆豪华轿车的男人们,他们是有罪的;我们要告诉那些置买了私人飞机私人游艇的人,他们是有罪的,尽管在这个世界上有了钱就可以为所欲为,但他们的为所欲为是对人类的犯罪,即便他们的钱是用合法的手段挣来的。我们要用我们的文学作品告诉那些暴发户们、投机者们、掠夺者们、骗子们、小丑们、贪官们、污吏们,大家都在一条船上,如果船沉了,无论你身穿名牌、遍体珠宝,还是衣衫褴褛不名一文,结局都是一样的。
我们应该用我们的文学作品向人们传达许多最基本的道理:譬如房子是盖了住的,不是用来炒的;如果房子盖了不住,那房子就不是房子。我们要让人们记起来,在人类没有发明空调之前,热死的人并不比现在多。在人类没有发明电灯前,近视眼远比现在少。在没有电视前,人们的业余时间照样很丰富。有了网络后,人们的头脑里并没有比从前储存更多的有用信息;没有网络前,傻瓜似乎比现在少。我们要通过文学作品让人们知道,交通的便捷使人们失去了旅游的快乐,通讯的快捷使人们失去了通信的幸福,食物的过剩使人们失去了吃的滋味,性的易得使人们失去恋爱的能力。我们要通过文学作品告诉人们,没有必要用那么快的速度发展,没有必要让动物和植物长得那么快,因为动物和植物长得快了就不好吃,就没有营养,就含有激素和其它毒药。我们要通过文学作品告诉人们,在资本、贪欲、权势刺激下的科学的病态发展,已经使人类生活丧失了许多情趣且充满了危机,我们要通过文学作品告诉人们,悠着点,慢着点,十分聪明用五分,留下五分给子孙。
我们要用文学作品告诉人们,维持人类生命的最基本的物质是空气、阳光、食物和水,其他的都是奢侈品,当然,衣服和住房也是必要的。我们要用我们的文学作品告诉人们,人类的好日子已经不多了。当人们在沙漠中时,就会明白水和食物比黄金和钻石更珍贵,当地震和海啸发生时,人们才会明白,无论多么豪华的别墅和公馆,在大自然的巨掌里都是一团泥巴;当人类把地球折腾得不适合居住时,那时什么国家、民族、政党、股票,都变得毫无意义,当然,文学也毫无意义。
我们的文学真能使人类的贪欲,尤其是国家的贪欲有所收敛吗?结论是悲观的,尽管结论是悲观的,但我们不能放弃努力,因为,这不仅仅是救他人,同时也是救自己。